渊停（七）
这案子曾经轰动一时。
被害人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女性，回乡下看家人。回来的时候正好没车往城里去，她姐夫就托了何氏父子开着大货车送她回来，正好父子俩要去城里送货。结果后来被害人的尸体在城郊被发现了。调查之后，何氏父子就被抓起来了，一个判了死刑，一个判了死缓。
其实当时案子还有很多疑点：被害人的姐夫与何氏父子相熟，托他们将被害人带去姐夫处，双方约好碰头地点，他们将人送到目的地后姐夫却没有来接。而且据何氏父子的供述，他们沿途一直把手机借给被害人打电话，只要调查一下这部手机是否到过抛尸现场，或者调查一下大货车的行车轨迹，何氏父子是不是真凶就一目了然了。
最最关键的是，当时法医鉴定，从被害人的八个手指甲中都检测出了同一男性的DNA，后来确定不是何氏父子的。辩护律师据此提出抗辩，但检察院和法院都说这是无关证据。
即便是调情也不可能在八个手指甲中留下这么多皮肤组织，显然这是被害人在挣扎反抗的过程中留下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这真的是调情留下的，为何被害人身上没有留下一点有关何氏父子的痕迹？
无论如何这都不可能是无关证据，不过是当时从严从快罢了。
不过大概当时的司法机关也觉得理亏，没有立即执行，而是将人羁押在监狱里关了近二十年。
案发当时何磊还在上大学，眼看着家里人为了翻案四处求人上访，却始终没有结果。耗了二十年，人生的四分之一都过去了，是个人都该心冷了。而且时间越长，翻案就越难，前面根本看不到希望，只是徒劳地坚持着。
韩雨桐突然明白了何磊办案这么积极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找出真正的凶手，不再平白让人蒙冤罢了。
***
时光匆匆逝去。
三年里，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王副检被执行了。
老何家里的案子得贵人相助，似乎看到了翻案重审的希望。
程方聿在第三年终于答应和丛静在一起。那天丛静开心得拉着韩雨桐聊了一晚上，韩雨桐怎么听怎么觉得程方聿这只大尾巴狼拖这么久就是在享受被丛静追的感觉。不过，谁说丛静自己不知道呢。
韩雨桐和岳峥也终于走到一起了。
那时候韩雨桐追缉凶手中了枪，被送到医院抢救。岳峥坐在手术室外面想了很多。
后来子弹取出来了，韩雨桐转入普通病房。从麻药中清醒一睁开眼看到的，是岳峥胡子拉碴的脸。
他说：“在一起吧。”
他跟韩雨桐仔细讲了自己的顾虑：他只是个普通刑警，没有很高的地位也没有很多钱，时不时出任务命都不攥在自己手里；他没有父母，不能帮着疼爱她、照顾她；他不太会说话，也不够有趣，她很有可能不久后就会厌烦。
韩雨桐当时就笑了，在她看来，事情完全是不一样的。她也是刑警，他们可以性命相托，同生共死；她有热情的父母，可以疼爱他、照顾他；他不会甜言蜜语，照顾人却照顾得比谁都好，只要有他在，她就觉得安心，就什么都不怕了啊。
不过这些她都没有说，太肉麻了，她说不出口。
她只是说：“试试不就知道了。”
***
快到年底的时候重案一组又抓了个人。
是个特别恶劣的案子。
原本两个女孩子手拉着手在街上走，凶手从路边猛地窜出来，抄着刀直接对中间那个女孩子脖子狂砍。另外一个女孩子吓得四处逃窜，路上的行人也慌成一团。
一刀下去被害人其实就已经不行了，别说凶手还骑在她身上砍了这么多刀。
事情很快在网上发酵。
局里发了个通报，大意是凶手已经抓获，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中，凶手是否有精神疾病有待鉴定，后续情况会尽快公布。
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
官微下面评论很快就上千，大部分都是谴责凶手没人性的。其中有一大半都在反对做精神鉴定，平和一点的说凶手要偿命，激烈一点的直接说凶手不久后要被放出来继续害人了。
***
“你看着这人像精神病吗？”丛静舀了一勺仙草塞进嘴里。
韩雨桐回忆一下，摇头道：“我觉得不太像，他回答问题逻辑挺清楚的。不过精神病也分好多种吧，具体还是要看专家的，我又不懂。”
“他是为的什么杀人啊？那女孩儿是她前女友？”
“不是！”说到这个韩雨桐又来气，“他根本不认识那女孩儿。这个人渣跟老婆离婚了，然后就发疯，想要杀个漂亮的女人陪自己。”
“哈？陪谁？”丛静错愕道。
“他自己不敢自杀，就去杀人呗，反正杀人也能死的。然后他干脆就杀个漂亮女人，黄泉路上陪他走。”
“这也太变态了吧！漂亮女人招他惹他了！”丛静道，“他可别做什么精神鉴定了，赶紧收拾收拾去世吧，这种人留在世上就是个祸害。”
韩雨桐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耳熟：“你怎么跟那群无知网民一样啊，精神鉴定说不做就不做，直接给人定罪判刑。”
“怎么就无知了？”丛静不满，“这是人最朴素的道德感情好吗！”
“可是他们这么闹，到时候鉴定真做不了了，司法独立下辈子才能实现啊！”
丛静看她一眼：“你以为他们不闹，这鉴定就能做啊？”
韩雨桐一愣：“不然呢？”
丛静说：“这么恶劣的案子，一般来说不会做鉴定的，风险太大了。要是真鉴定出来有病，那得放人吧，咱们强制医疗制度又有问题。到时候群众们闹起来，根本没办法收场，不如从一开始就压着不做鉴定喽。”
韩雨桐觉得不可理喻：“那司法鉴定就是个摆设？爱用不用？法律也是个摆设？就管对付犯人不管司法机关？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当然不是”，丛静慢悠悠地舀一勺芋圆，眯起眼睛像个无赖，“你没看到刑诉法规定的是‘为了查明案情，需要解决案件中某些专门性问题的时候’才要启动精神鉴定吗？一个案子要是案情清楚、又没有专门性问题，根本没有做鉴定的必要啊。”
“……”，韩雨桐还是不能接受，“我觉得你在利用法律漏洞。”
“我可不敢，这可能是立法时候故意留的口子吧。”丛静开始对付红豆，“你要司法独立，首先这个法得有权威吧？法律要有权威，至少大众要信任它吧？想要人信任，它得给人安全感吧？你这个法律要是连这种人都能放出来，谁还敢出门啊，谁还愿意守这种法啊，趁早废了算了。”
这对韩雨桐的三观冲击有点大。
她一直以为法律是应该被严格遵守的，司法也应该是完全独立的。整个法律机器的运作，应该严丝合缝，毫厘不差，什么样的行为就该有什么样的结果，该有什么程序也必须得走。
丛静终于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放下勺子擦擦嘴。抬头看见韩雨桐迷茫的样子有点好笑，说：“这只是我的想法啊，每个人对法律的理解都不一样的，你不用太当真。”
说着指了指韩雨桐面前的甜品：“快吃啦！冰淇淋要化了看见没！”
***
韩雨桐和丛静终于安排上了一次带家属的聚餐。
两个男人一见面，彼此都小小的怔了一下。然后做了个短暂的眼神交流，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握手打招呼。
这两对小情侣的相处模式可以说是非常不一样了。
岳峥照顾韩雨桐照顾惯了，倒水剥虾一样不落。韩雨桐心疼他，他放在自己碗里的虾就自己一颗、喂他一颗，两个人腻腻歪歪的，完全不像穿着制服时候严肃干练的样子。
丛静看得眼馋，疯狂暗示身边的程方聿：“你看看人家！”
程方聿慢条斯理地夹了块鱼放自己碗里，假装没听见。
丛静那个气呀，不由得想起自从两人重新在一起之后，程方聿就总是故意气她，虽然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她只要回想一下高中时候温柔体贴的程方聿，再看看现在，就委曲得眼眶都红了。
眼看着丛静小脸埋在碗里，眼泪快要掉下来了，程方聿镜片后边的凤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这才动手将挑完刺的鱼肉喂到她嘴里。
这小丫头片子虾子过敏，怪谁。
丛静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鲜嫩的鱼肉，瞬间眼眶也不红了，气也忘了生，“哼”一声就又高兴起来了。
啧。程方聿暗叹。真好哄。
吃完饭回去的路上，韩雨桐问岳峥：“你跟程方聿，你俩以前认识啊？”
“嗯？”岳峥意外了一下，韩雨桐真的很敏锐，明明他们都有意装作不认识了。
韩雨桐拍了下他手臂：“哎呀别装了，我都看到你们眼神交流了。说嘛，怎么回事？”
岳峥笑道：“好几年前了吧，你那时候还没来局里，程方聿跟别人打架被揪过来了，就认识了。之后没怎么联系，只是认识而已。”
“打架？他还会打架？”明明看起来一副社会精英的样子，西装打个褶都要皱眉的那种。
“会，下手还挺狠。他自己没什么事，跟他打架那几个人比较惨。”岳峥想起来还是忍俊不禁，“这人可阴险，专挑疼又看不出来的地方打，啧。”
说着，岳峥看了她一眼：“说起来还和丛静有关系。做笔录的时候那几个人自己说，是说了几句他女朋友不好听的，然后就被打了。我记得当时他们说的好像就叫丛静。”
“哦豁，冲冠一怒为红颜啊！”韩雨桐笑得狡黠，“明明那时候这两个人都分手了。真是闷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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